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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命的好奇心和控制欲

人类的知识到底从何而来?终极的源头是什么?人类求知的欲望涌自何处?我们一直忽略知识的源头，因为我们以为知识的起源，也就是“事实”，是中性的。我们认为知识本身没有感情、没有目的，所以我们指挥知识走向的策略，就是把事实以伦理和道德圈住，好控制运用知识的人(例如工程师、企业家、政客)的感情和目的。

人类的知识应该有两大源头，这两大源头在《原爆过后》里表露无遗。一是好奇心，另一是控制欲。一个源头涌现的是纯粹、思辨性的知识，知识本身便是目的;另一个涌现的是应用科学，知识只是通往实际应用的手段。人类是求知的动物，永远想要探索事物的内在，挖掘隐含的秘密。

人类的好奇心一旦遇到密封的盒子便被激起，想要知道盒子里放了什么。一旦把盒子的内容物拿出，便想连内容物也一并拆解，直拆到最小分子为止。人类也是一见权力便难割舍的动物，所以人类需要知识以便控制环境、控制彼此、控制自己。由于人类打开的盒子，内藏许多重大奥秘，让人类能够大幅提高对生命的控制，于是好奇心和控制欲就此结合，成为人类求知背后最大的感情动机。

好奇心有时候是会要人命的，而人类的控制欲又会把这毁灭的力量放在不大可靠的手中。好奇心是不问是非的，是对知识的渴求，除了这渴求，容不下其他指引。至于控制欲，不过是权力欲的代称。这样的感情名声不佳，不仅因其不问是非，也因其容易败坏。好奇心和控制欲若真是人类求知的最大动机，那么由此产生的知识，到头来一定将会人类带向死亡，而非生命。

不过，人类也不是没有另一类型的知识可供运用。这一类的知识起自不同的感情，朝着不同的目标前进。这一类知识内含的完备知识和理论，不输我们现有的知识，但因为这一类知识源自更真实的感情，因此会走向更真实的目的。这类知识不是出自好奇心，也无关控制欲，而是出自怜悯，或说是爱。这样的源头没有在人类的知识传统得到褒扬，对它表示欢迎的，是人类的灵性传统。

求知即是“去爱”

以爱为源头的知识，其目标是让破碎的自我和世界得以重整和重建。从怜悯中孕育而出的知识，目的不在利用、操纵受造界，而在达成世界本身的和解。当心灵向外付出爱，由怜悯驱策的理智便向外寻求知识。这样，求知便等于“去爱”，等于进入他者的现实、拥抱他者的现实，同时也让他者进入我们的现实、拥抱我们的现实。

在这样的模式里，我们是群体中的一员，我们以这样的身分求知，也为他人所知。求知的同时，我们等于在重新系上群体的纽带。知识的源头就是爱。人类求知欲最深的活水源头，便是渴望重建创世之初充满生机的群体。

现代知识的失败，主要还不是在伦理上，不是败在我们如何运用知识，而是败在我们如何求知。人类未能体认到“知”有更深的源头和感情，未能向内探求这样的源头和感情，未能让爱注入我们以知识创造出来的关系——和自己、和彼此、和一切有生命、无生命的全体的关系。

所谓“去爱”，不是温吞、滥情的德行，不是暧昧的浪漫感觉。我们灵性传统所说的爱，是指“严厉的爱”，是现实的结缔组织。我们逃避，因为害怕这样的爱会对我们的生命有所求。好奇心加控制欲创造出来的知识，让人们渐行渐远，也让人类和世界的隔阂愈来愈大。

这样世人便能将所知当作玩物，依我们自定义的利己规则来进行游戏。但是源于爱的知识，却会把我们带入生命的大网，以怜悯包住知者和所知，交织于艰巨的责任和蜕变的喜乐的纽带中;这样的爱，呼唤我们参与其中、彼此相依、彼此承担。

“有所行动的爱，是很严酷、很怕人的。”陀斯妥也夫斯基在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中曾这样说。爱的确可能如此。从爱涌现的知识，很可能要我们为了我们所知而做出改变，甚至是牺牲。有好奇心、有控制欲都不难。去爱，那就难了。但是，我们若真想要以知识重新黏合支离破碎的世界，就要去探求这深层的感情。我们必须从我们的灵性传统，重拾“求知即是去爱”的模范和方法。

把爱的精神大口吸进我们存在的核心

一旦开始谈论“教育的灵性”，就可能招来各种反对和误解。一般认为教育要处理的是科学和市场的具体现实，灵性处理的则是不可见的世界，甚至连这种世界存在与否都难以确定。我们的文化有一大害，其根源是我们硬要把可见的世界，和支撑并赋予这世界生命的力量强行分开。

我们必须以爱的力量改变所教导的知识，改变教与学的方式。我呼吁大家开创新的求知和教学模式，这种模式由始至终常怀着祷告。我说的祷告，意思是建立联系。

我们可以用感官分辨、用理智拆解，但祷告可以帮助我们确认并重建生命的合一。在祷告中，我们不再把自己和他人、和世界分开，视其为满足自我需求的客体。反之，我们在祷告中向外建立联系，让自己去感受彼此相依和分担的牵引。

祷告可以打开自我，当我们朝现实的中心走过去，现实也往往我们的中心走来。在祷告中我们不仅呼唤着万物核心里的爱，也倾听万物核心里的爱向我们呼唤，呼唤我们走出隔绝孤立，走出自我中心，进入群体和怜悯。

那个创造我们、支持我们的爱，对我们知之甚详甚深，知道我们是受造群体的一份子。这样的爱，知道我们为恶的能力，也知道我们行善的能力，知道我们会依着自利的劣根性，利用群体以逞私欲。然而，爱之所以为爱，就在于爱不会局限或摆布我们，爱赐给我们恒久的恩典，赐给我们自觉和接纳，让我们得到自由，活在更大的爱里。

世俗与人文的传统，以自我和世界为教育的重要科目，但如果教育把自我和世界与二者超越性的源头隔断，不肯敞开自己被爱认识，其形象就会受到扭曲，自我与世界就会陷入无止尽的权力斗争，要么是将自己内在的扭曲强行套在世界之上，要么就是任由世界扭曲自我;要不成为世界的主宰，要不就被世界宰制。

这种以超越性为中心的教育，并非流俗常说的“超脱”——逃避自我和世界的现实，而恰恰是要进入世界，把爱的精神大口吸进我们存在的核心，这是名副其实的“启发灵性”，让我们可以用前所未见的信任与盼望，看待自我和世界。

我们的教育和知识，若是完全且彻底的常怀祷告的心，就可以掀起一股反向的巨流，击退我们这个有“良好教育”的社会四处横流的犬儒和暴力。自然科学的知识就比较不容易转化成摧毁地球生态的设备;社会科学的见识也比较不容易转化成社会和政治的操纵手段，打击人们的互信;人文研究也比较不会滋养文化势利眼，鄙视通俗文化。

在祷告中，我们敞开胸怀，任由爱来认识我们，并接受那带来自由和救赎、关乎我们自己的知识。在祷告中，我们学会以同样的爱去认识别人，认识世界。沉浸在祷告中的理智，不再以分裂和征服、摆布和控制为思考的目的，思考变成去爱，去体认世人都有的共通的纽带，并在受造群体中找到各自的本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