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自杀 ——青春忏悔录(2)
作者:江登兴 2016-05-27 点击:...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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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几天后,母亲在从舅舅家回来的中途喝下了农药。那是1997年3月11日。 母亲的死一半是由于她的神经分裂,还有一半是出自于她自愿的选择,她愿意以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,好减轻我们兄弟的负担。 母亲去世后,白云深处的“高人”到了我姑姑的镇上,“太没福气了,这个人留不住!”高人说。高人把母亲的去世归为命运。 我那时也是相信命运的,相信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主宰着这一切,它已经注定了一切,一切都是无可改变的。我本来应当陪伴母亲直到她康复,或者应当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的。 在母亲生命的绝境里,惟一可能给她救援的儿子因为宿命论自私地离她而去了…… 命如草芥的亲人 2002年5月9日,离母亲去世已经5年了,回想这些刻骨铭心的往事,曾经悔恨自己在关键时刻的软弱,而放弃了与命运的抗争,使母亲独自被死亡掳去。我因此告诫自己,今后在任何时刻绝不能放弃对事态的主动权。 然而,当我成为一个基督徒后,我更深地反省自己,发现我表面上虽然决定回家务农奉养母亲。但是一旦面临母亲的反对时,我马上以宿命为借口,放弃履行自己对母亲当尽的责任,退缩了。当时思想上不承认,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还是舍不得城市,即使是为了母亲。 是宿命观导致我自私地逃避责任,没有阻止母亲走向死亡,而这一切本来是可以阻止的。就像白云深处的高人以宿命开脱一样。要是我当时信了上帝,要是我当时知道掌握命运的是上帝的手,而上帝是爱,我就不会放弃挽回母亲的努力。圣经说“生有时,死有时。”我当忏悔的是自己对于母亲的死没有尽到的责任,感恩的是上帝使我得以脱离生命的黑暗。若不是他的恩典,我本也该在黑暗中沉沦的。 2015年,我最小的舅舅生病,我正在香港等候第二个孩子的出生。等我回到北京,惊闻舅舅因为癌症病重放弃治疗,很快就去世了。赶回家里,看到舅舅躺在竹床上,因为天热罩着破蚊帐。他的两个孙子,8、9岁的样子,一身孝服跪在舅舅的遗体前。我的乡土文化,是属于死亡的乡土文化。我母亲的命运正是今天仍然在千万乡村父老身上延续的命运。 我们有美丽的现代化,我们有灯红酒绿的夜景,苦难被深深掩盖。但这个世界的苦难依然如此深重,制度缺失或者人心不古不过是加重了这个残缺。在深重的苦难面前,个体生命总是脆弱如草。《诗篇》这么说:“你叫他们如水冲去,他们如睡一觉。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,早晨发芽生长,晚上割下枯干。”(诗篇90:5-6) 宿命论使我们弱小的生命逃避责任,但如果我们奋起抗争又如何?抗争到极致“与天奋斗”如何?当年摩西在埃及奋起杀死了一个压制以色列人的埃及人,想拯救以色列百姓,结果被告发,远遁旷野40年。如果他头顶的天空一再沉默,他也认命了,认定自己将伴随羊群和黄沙终老沙漠。 然而摩西的天空没有始终沉默,直到有一天,他看见燃烧的荆棘,听见荆棘里上帝的呼唤。 上帝说:“我是你父亲的神,是亚伯拉罕的神、以撒的神、雅各的神。”摩西蒙上脸,因为怕看神。上帝又说:“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,我实在看见了,他们因受督工的辖制所发的哀声,我也听见了。”(《出埃及记》3:6-7) 本来神秘高远,喜怒无常、冰冷周流的天,当至高者的启示临到摩西时,显明为和父亲和列祖世代相属的神,成了纪念苦难而且介入苦难的主。而且他要摩西起来介入同胞的苦难,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。 因此,非主体,冰冷的至高者的天空之下,只有苦难深重、脆弱无力的个体。但是带着主体和生命主权,永活的至高者,他说话,他启示,他向人显出慈爱。他不仅拯救苦难中的人,而且要求我们起来承担责任,不仅承担责任,而且介入同胞与邻舍的苦难。 苦难的背后,不仅是冰冷的宿命论的天,真相其实是至高者的恼怒,当至高者向我们的罪恶显出不悦,并且向我们隐藏自己时,我们感到寒冷的宿命。“我们因你的怒气而消灭,因你的忿怒而惊惶。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,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面光之中。”(诗篇90:7-8)但是,这个忿怒可以被挽回,被一个替我们承担罪中之宿命的人子挽回,如诗人所言: “耶和华啊,我们要等到几时呢?求你转回,为你的仆人后悔。求你使我们早早饱得你的慈爱,好叫我们一生一世欢呼喜乐。 求你照着你使我们受苦的日子,和我们遭难的年岁,叫我们喜乐。” 这样,冰冷变成恩情,忿怒变成喜悦,宿命得以扭转,而逃避责任的人,可以成为担当使命的人。 不再别离的故乡 2016年5月9日,母亲去世就要二十年了,我翻出昔日纪念母亲的文章。其实不止是为了纪念母亲,是为了另外一个迫近的五十年。作为个体,我们有责任追溯那些与我们息息相关的生命,他们的苦难和他们生命中的细节,以及我们所亏欠于他们的感恩和忏悔。 母亲去世前,我在诗歌中述说自己和她的远离:“大雪封山,我在海上流浪,堆满海面的,白茫茫的雪。”也在梦想的荣耀中,召唤母亲在场:“把我注入长江、淮河、海河吧!我是大地的儿子,但一片如血的夕阳,映照着如海一样的关山,母亲啊,我就是我获得的一切,今天!” 母亲初去世的几年间,在厦门的海风里,我总是想像着,有一个声音穿透时空而来,用乡音对我说:“儿啊……” 然后,我成了基督徒,在京郊的荒野里,每当夕阳西下,就会用凭记忆背诵的海子诗歌来召唤母亲:“西望长安……我的亲人们,你是怎么过来的……但是黄土,黄土奋力埋住了你们……把你的手给我……” 这些年,羡慕每一个有母亲的人,哪怕是父亲已故,只留下一个神经失常的母亲的人。我常常想起史铁生的那句话:“我已经懂了,但是我已经来不及了。” 去年早春,带我两岁孩子回家,我一直试图告诉她,爸爸的妈妈就是奶奶的故事,然后告诉她奶奶已经死了,找不到了。 但是,妻子的太婆不在时,我们可以告诉她,太婆不在了,太婆回主耶稣那里去了。然后孩子就会说:“以后还会有新的太婆!”我纠正她:“太婆以后会变成新的。”我却无法告诉我的孩子:“奶奶死了,奶奶还会变成新的。” 这个世界,有一个地方,为那蒙恩的灵魂,存留他们的灵魂,而且有一个时刻,会让那蒙恩的灵魂预备一个全新的身体。 但,这个世界,应该有一些心灵,为那不曾蒙恩的灵魂,存放他们苦难中的记忆,然后,如果有可能为他们的遗骨,预备安息之所。 因为,正是在他们被淹没和埋葬的地方,我们开始了一趟非同寻常的远行。 忧伤会消逝,记忆应当存留,只有远行永不止息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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